成 長 文/圖
我讀書很雜,但腿腳不勤奮,喜歡歷史,卻又宅得要命。這種狀態持續了很多年,讓我養成了一種很糟糕的自負,自以為見多識廣,實際上作繭自縛,待在一個自己劃定的小圈圈里自我陶醉。
促使我走出門來認識到世界的廣袤和自己的無知,是因為當了記者,必須去“見天地,見眾生”,盡管所行走的廣度和深度仍在一個相對狹窄的范圍,但也足以對我產生巨大的催化作用。記者的好處是出差的時日里常有閑余,起先是隨意兜兜轉轉,爾后,我開始在旅行之中尋找自己的興趣點,那就是尋訪三國遺跡。
三國是一段波瀾壯闊的史詩,讀三國、聊三國是我們許多人童年美好回憶的一部分,關羽、諸葛亮、趙云的偶像光芒絲毫不弱于現在的“流量明星”,但隨著年歲漸長,人們對三國的認識就逐漸觸及了“天花板”,因為翻來覆去地聊,無外乎書本上的那些人呀、事呀,三國距離我們太遙遠了,它似乎不可能與我們現在的生活發生交集。正所謂“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”,笑談之后,也就散了。
然而,如果你帶著合上書本后的余思,走進那些沉淀著歷史遺韻的城市、祠廟、陵墓、山河、戰場,它們自會給你帶來截然不同的發現。我至今記得第一次跨入成都武侯祠的那種訝異。這是幾乎每個三國迷必“朝圣”的去處,對從小深受諸葛亮故事浸染的我而言,更是具有無窮的吸引力。去之前,我想當然地會認為,它就是一座祭祀諸葛亮的廟宇。到了大門口,抬頭一看,匾額卻是“漢昭烈廟”四個大字,難道我走錯了地方?隨后我才得知,這里原本就是漢昭烈帝劉備的祠廟,不僅是祠廟,里面還有一座據信是劉備葬身之地的墓冢——惠陵。后來,蜀地人民懷念諸葛亮,把諸葛亮的祠堂遷了過來與劉備比鄰而居,再后來,明朝蜀王朱椿順應民意,干脆將兩祠合并,讓劉備與諸葛亮“君臣同祀”,而由于諸葛亮的名氣太大,久而久之,人們習慣稱這里為武侯祠,反倒是“漢昭烈廟”和“惠陵”成為附屬品。
站在武侯祠的綠竹與紅墻之下,我在想,這一定不是諸葛丞相的本意,他一生忠君體國,大公無私,恪守君臣之道,即便是大權在握,對待君主仍是謙遜有加。如果九泉之下,丞相知道后人讓他“騎”到了先帝的頭上,蓋過了先帝的光芒,不知道該是多么地氣急敗壞。但正所謂“民意不可違”,“粉絲”表達“愛”的方式,“偶像”往往也無法左右,何況歲月已經過去千百年,人們在諸葛亮身上寄托了一個明君賢相、政通人和的太平愿景,廟堂里的那尊手持羽扇、身披鶴氅的泥塑,也早已不是歷史上的那個諸葛亮。因此,盡管“君臣合祀”的規制有著僭越之嫌,但這正是百姓樸素信仰的體現,也是三國文化脫離了文本、在民間落地生根之后的自然流變。
如果說武侯祠對諸葛亮的膜拜還算是閱讀《三國演義》的延伸, 那么后來的長沙之行則對我的既有認知來了一個徹底顛覆。
“戰長沙”是三國故事中的一個精彩情節,關羽、黃忠、魏延三員大將輪番登場,好不熱鬧,與之相比,長沙太守韓玄在書中愚蠢透頂,自毀棟梁,任誰讀來都無半點好感。在長沙,我竟然發現了一座韓玄墓,它就隱藏在著名史學家黃仁宇的母校長郡中學的校園里,一面是操場上少年的歡聲笑語,一面則是僻居一隅、獨得清凈的小墳包。令人驚訝的不獨是這位“大反派”也能在千年之后擁有一抔黃土,還有墓碑上的題字“漢忠臣韓玄之墓”。原來在長沙百姓眼中,韓玄竟是一位忠臣,前來攻城的關羽反倒成了“反賊”。在長沙市內,現在還存有南倒脫靴巷、賜閑湖(“賜閑”與“刺韓”諧音)等與韓玄有關的地名,這位名聲并不好的“父母官”,家鄉人民居然記了千年。
更有意思的是,在長沙市內還有一條挺有名的河流,叫撈刀河,傳說是關羽戰長沙被黃忠射中帽纓,受到驚嚇,將手中的青龍刀掉入河中,所幸周倉熟識水性,為關羽撈了上來。全國因關羽傳說而得名的地名不少,唯在這個故事里,關羽的形象不那么正面,甚至有些舉足失措,這是不是反過來更加說明長沙人民對“父母官”的偏愛呢?
去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間,有好幾個月不能出門,我“紙上談兵”,做了一個“全三國遺跡統計”的表格,里面的單項已經超過了400條,涵蓋古遺跡、古墓葬、古城垣、祠廟、古戰場、古道以及重要的博物館等若干類別,地域上則覆蓋了從東北的遼陽、集安到西南的保山、曲靖在內的廣袤土地,甚至包括了一些國外的遺跡(如三國時期擔任交趾太守的士燮在越南就存有祠廟)。這個表格還在陸續添加,我自己則步履不停,在每一次出行的時候都要做一個細致的規劃,在有限的時間內盡可能多地實地探訪這些三國遺跡。
我們的鄰國日本朋友對三國的熱愛常常令我感動。2019年,來自中國30多家文博單位的三國文物漂洋過海,在日本東京、福岡兩地展出,觀者如潮。因為此次展覽,我又查到了一個日本三國愛好者自發組建的“在野——三國遺址探訪”的網站,看到他們熱情地交流在中國探訪三國遺跡的經歷,特別是看到他們專門去搜尋了很多尚未開發、無人問津的遺址,心下慚愧又敬佩。
日本三國愛好者提到的“歷史發生地”的概念對我影響很大,雖然三國時代已經過去1800年,當年的城池、建筑、服飾、器物大多早已不存,但那些英雄曾經生活的土地,就在我們腳下;那些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發生的地方,依然有跡可循。也許我們到訪的許多遺跡已并非三國時代的遺存,它們或許是后人修的廟宇,或許是因訛傳而成的“名人墓葬”,甚至可能是近年來當地政府為刺激旅游修建的“假文物”,但我們或可以換一種角度來看,它們也是三國歷史、三國文化以另一種方式在我們身邊的流傳與延續。更何況,那些大江大河、山川形勢,那些碑刻上的文字、墓葬里的簡牘,總有許多歷經千年而不變的東西, 那些膾炙人口的三國故事,也仍舊在民間代代相傳。
前不久,我從西安出發,乘坐高鐵前往漢中,列車穿越秦嶺隧道,一路風馳電掣,不到一個小時就抵達目的地。這不就是當年諸葛亮北伐中原的那條路嗎?同樣的山和水,他走完了一生,卻仍未抵達終點。在列車行進中,我可以確信,我與丞相在某一個時空中相遇了。
漢昭烈陵